贺捷生的散文集《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草地》是一部关于信仰与情怀的大书。其大不在于篇幅有多可观,也不在于精神世界有多么高不可攀,而是作家融入殷殷真情,在个人的生命追索中诠释了一代共产党人的初心、信仰与情怀。
作品分为“苍茫”“血亲”“怀想”“童眸”四个部分,通过作家重踏父辈们的革命征途,唤醒与激活军史、党史中刻印着的一个个动人瞬间,从而找到他们生命中真切的动力之源。文中的雪山、草地,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和史诗般的美学气质,将共产党人的生命世界与高尚情怀,透过一些刻骨铭心的人与事呈现在读者面前。
作家沿着父母曾经走过的足迹,去读懂峥嵘岁月中父辈参加革命的艰难探索与生命追求,在追溯共产党人的精神与信仰之源中,抵达个体生命的本质。作家自言:“我以为,中国人的精神信仰是不能‘死机’的,它应当不断地被激活。从这一点出发,我用了3年时间,苦心写作这本散文集《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草地》,就是想以一个老人的绵薄之力,加入激活精神信仰的行列。”从芭茅溪盐局开始,父亲贺龙两把柴刀闹革命,南昌起义,红军长征,直至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作家没有执意于叙述革命的光辉历程,而是边走边看,在不同的空间选用一些可视可感的细节来加以表现。当年南昌起义时的一张入党登记表,上面的谈话记录、见证了贺龙把一切都交给共产党的绝对忠诚。父亲贺龙将襁褓中的“我”放进他宽大的衣兜里,如同袋鼠一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突围的时候,打马狂奔,“我”像个包裹从他的怀里飞出来,重重地落在路边的草丛里。直到战斗结束,贺龙坐下来掏烟斗时才发现女儿不见了,他立马回头寻找。母亲从苏联学习回来,主动要求去荒凉而又危险的围场工作。国民党军队进攻围场,母亲身先士卒,带领战友们坚持游击战,保住了县里的主要干部。瞎子大哥是一个隐形的参与者,在敌人的心脏开展工作,遭受敌人的酷刑而宁死不屈。徐向前艰苦朴素,是千军万马的统帅,又为自己缝补浆洗……这种深入骨髓的精神和态度,正是一代共产党人的生活情怀。贺捷生以女儿和亲属的独特身份身体力行,通过一次次的情感体认,寻找父辈们舍生忘死的动力之源,文字真切、深情而又朴素。她用自己的生命去体悟其中的情与事,发掘一代共产党人身上的信仰之美、崇高之美,来重塑当代人的信仰追求。
在追忆历史的浓浓亲情中,木黄、庄里、大武、伊犁河谷,连同照片的旧影、苍劲的古树、滴答滴答的马蹄声,寄寓了一代共产党人的生命追求和革命情怀。两代人共同的“经历”在这里交汇,其中的亲情如涓涓细流,汇聚成家国情怀的滔滔江河。
贺捷生是带着家族血脉的情与爱,领着读者走进历史的空间,通过一系列日常生活的细节,书写了人间的情怀与温暖。贺龙等众多革命人物,一般写作者下笔前可能有种距离感。而在贺龙女儿的眼中,一切都在亲切中拉近了距离。在作家眼里,“父亲个子高大,巨头阔脸,戴着显小的维吾尔族小花帽,脸笑得无比诚恳又灿烂,那样子,让我们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有趣”。当贺龙向蹇先任求婚,说明自己需要有个人来管时,母亲是这样应对的,“母亲冷静地望着父亲,温文尔雅地说,是吗?贺军长想跟我结婚?这可是件大事,可惜我自己说了不算,得回慈利去问问我父亲,看他同不同意”。这种富有情致的日常生活书写,将父母身上的革命情怀纳入普通人的温情表达,体现了作家对生命的理解与感悟。
作家还以童年的视角,通过诗意怀想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人性的把握和命运的感叹。寄养在湘西洪江时,养父送“我”去刘家大院上私塾。老先生如醉如痴地念诵古文,兰姐在一旁做着针线活,不时地抬头笑笑。她帮“我”抓虱子、洗头、梳头,动作轻柔。养父去世后,养母领着“我”过日子,还有一只天天跟着的小狗。刘家三哥温文尔雅,吹着小口哨带“我”出去玩。受养父之重托的朋友罗文杰、史先生,在养父离世后信守嘱托,秘密地关注着“我”的安全。同时,兰姐出嫁后受到丈夫的折磨,直至惨死。刘家大嫂逆来顺受,在刘家大哥的打骂中患病而亡。这些个体的身上,有人性的善良和真诚,也有作家少年时期的思念和恐惧。作家以诗意而又忧伤的笔调,在儿时的日常生活场景追忆中,表现出作家内心深处对普通人物的悲悯情怀。
结构上,整部散文集通过怀人的方式,串联起一系列日常的生活细节、影像、场景。这些细节与场景并非来自历史文献,而是来自现实走访的真切体验,真正将个体的生命感受融入对革命历史的追忆与反思,体现了作家脚力、眼力和心力的三合一。于是,革命记忆与现实感受相互碰撞,二者构成互文结构,形成历史散文与怀人散文相结合的特点。然而,作品没有一般历史散文的宏大,也没有普通怀人散文的促狭,而是透出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革命豪情。作品的四个部分,每一个部分通过不同的空间引出历史人物,串在一起就是一部中国革命的宏大历史。走进这些空间的细部,却是几十年来中国民众生活的儿女情长。于是,在这样的结构方式下,作品既有历史反思的深度,又有日常生活的厚重。
整部散文集以个人倾诉的方式,在诸多生活细节的揉搓中,营造富有人情和人性意味的诗意氛围。文中有些文字犹如散文诗,寓情于景,意境迭出。如《回到芭茅溪》中写道:“与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芭茅草竟敢长到田头来,长进屋角来,而且长得格外的野,格外的疯,格外的放肆,仿佛在和谁赌着一口气,又像固执地要向世人证明:没有这些芭茅草,也就没有芭茅溪。”这些充满人性意味的文字,体现出生命的质感。又如《远去的马蹄声》,作者写道:“初次来到这个世界,恐怕没有谁比我听到了更多的马蹄声,没有谁像我那样整日整夜地枕着马蹄声入眠。更没有谁像我那样,每天等待那串马蹄声的响起,就像等待日出和日落……”文字柔美清新,字里行间流淌着浓浓的亲情,满溢着对亲人与前辈的敬意,又生出一股绵长而又感伤的情韵,令人久久回味。 (作者系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