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家庭都会有这么一个地方,保存着诸如房产证、户口本、结婚证、毕业证等重要证件。在我家的这个空间里还有一个破损严重、深棕色的、台历大小的证件,证件上印有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相片,并有朱德总司令的签名——那是父亲的退伍军人证。虽然父亲离开我们已二十三年了,但这本退伍军人证,却是他老人家留给我的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遗产。
父亲中等身材、结实,落腮胡须。小时候,父亲常用胡茬扎我,现在想起,心里依然是暖暖的。父亲右腿内侧有狗咬的伤疤,左腿有枪伤,没上过学却会说简单的日语。父亲坎坷而传奇的一生,使我只能用想象的语言讲述他的生平,那实在是久远而模糊的片段。
1931年的一个风雪的黄昏,驼背的祖母领着10岁的父亲,在山东境内的一个村庄乞讨。父亲衣衫褴褛,右腿被财主家的狗刚刚咬过,鲜血直流,祖母撕下一块衣襟为父亲包扎,眼里流着伤心的泪水。
1942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东北鸡西的一处煤窑,父亲与一个同乡,在四处漏风的工棚内张望,时刻看着日本人的巡逻兵,他们无法忍受非人的折磨,准备在当夜逃跑。父亲是被日本人抓壮丁到的东北。他们在一个间隙中逃出,狂奔一夜一天,终于来到一个深山小村,讨了口饭,扒车回到山东。
1946年,25岁的父亲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父亲的部队参加了南征北战,没日没夜的急行军,每个战友的背包里都有几双布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睡觉方式,一个战友用枪托顶在父亲的后脑勺,一边行军,一边睡觉,父亲还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1948年秋,济南战役打响,华东野战军向济南城猛攻,炮火连天,喊杀阵阵。一个年轻的身影,在城墙缺口处,踏着战友的尸体向前冲锋,这时一阵机枪扫来,年轻的身影倒在了血泊中。这就是我的父亲,左腿中弹,被担架抬出战场。在父亲退伍军人证上有荣立三等功的记载。
1952年,父亲从首长手中接过那本深棕色台历般大小的退伍军人证回到了山东曲阜老家,成了一名拥有土地的农民。1954年,父亲来到鹤岗,在兴山煤矿采煤。井下受伤后,荣转到职工医院,做清洁工作,后又转到矿务局结核医院(现总医院肿瘤分院)后勤当一名普通工人,直到1982年退休。
父亲待人友善、平和,从来与世无争,也许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才有了那份恬淡和从容。父亲忠厚老实,单位总是把脏累的活分给父亲,父亲也总是把分配的活尽量干好,从来没有听到父亲抱怨过。父亲退休时,单位工资科竟没有按建国前参加工作的工资标准给予核发,只开原工资的80%,父亲露出少有的伤感。为了父亲的荣誉,母亲和我拿着父亲的退伍军人证到上级部门反映,3年后才兑现并补发了父亲的工资。补发工资的那一天,父亲默默地喝了很多酒,直到大醉。
父亲为贴补家用,开垦了不少荒地,除了上班,他总是在地里干活,种的土豆和大豆,都够全家吃一年的。有些时令蔬菜,父亲从地里带回来,总要分给邻居一些,从不吝啬。父亲不善言辞,从不讲他的过去,有关父亲的回忆,也都是母亲从山东老家听到的,然后讲给我们。父亲是极其孝敬老人的,因自己父母早亡,在退休后,力主把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接到家里养老送终,父亲竟然早于外祖父离开人世,时年95岁的外祖父老泪纵横。
我上大学时,父亲已60多岁,寒假返校要赶早班火车,父亲就用自行车带着我,天又黑又冷,靠在父亲宽厚、温暖的脊背,满天的繁星在父亲呼出的呵气中消融。每每想到这一幕,我都会禁不住流泪。时间会带走我们许多记忆,留下的却是珍贵而鲜活的,子欲养而亲不在,是我们多少人心中的痛。
父亲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离开的,他带走的一定不是黑暗而是阳光,正如父亲经历太多的暗夜而一生追求光明。当我仰望晴空,分明感受到有一缕阳光来自于我的父亲,那是用父亲的鲜血凝聚而成的,我将永远珍视这缕阳光,像父亲一样,做一个平凡、善良、正直的人。